【ME】长情告白 11
【11】
Mark在旧金山的同性恋游行中,向公众承诺将一定程度放松实名制的审核后,媒体立刻全体炸锅。
这可是Facebook顶着一年又一年的舆论压力,硬是咬了十年不松口的实名制。
结束演讲后,Mark直接回了Facebook总部,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邀约。
公关部扛下所有媒体压力,在傍晚时组织了个简短记者会,但并没有透露太多消息,只说等确定下来后会针对改革进行相应的解释。
随后,记者就上午游行的情况问了几个问题,PR也都一一解答了。
当晚,媒体各大头条都是Facebook。
一半是对于Facebook放松实名制的评论和预测,一半是关于Mark及Mark上午游行时的那场演讲和辩论。
相对于平日对Mark毁誉参半的评价和报道,这次出的文章主调大部分都是赞许,更有媒体称他为“走下王座的国王”。
但毁也好,誉也罢,Mark通通懒得管。
他正在主持Facebook内部对放松实名制的程度审核和调研。
团队在尽力找出一种既符合Mark对“真实身份”和“真实社交”的严苛要求,也能让一些希望用化名和艺名使用Facebook的人群满意的平衡点。
会议和讨论进行了将近24小时,中间只断断续续休息过三小时。
这是继当年Mark决定在Facebook投放广告后,第二次进行这种高强度的讨论会。
当年为了找到一种Mark满意的投放广告的模式,整个高层走马式地讨论了各种方法,高频率地不断重复着提出方案——枪毙——提出方案——枪毙的过程。
不过实名制的事情在LGBT开始抗议后,调查就始终没有停止过,现在已经搜集了大量的资料,所以也不算毫无准备。
只是Mark忽然毫无征兆就决定要放松审核标准,还是打了审核小组一个措手不及,从第一个演讲的视频被传上Facebook和Twitter开始,Facebook的相关人员都疯了。
在放松实名制的规则雏形出来后,又断断续续地讨论了将近十天的时间,才算告一段落。
但Mark的心情并没有好转,他的焦虑却与日俱增——Eduardo始终不愿意和他说话——不知道原因的。
Mark可以从别人那里知道Eduardo的情况。主诊医师、Glenn或者Alex,甚至Eduardo的母亲Paula,而他确实也一直保持着各种联系。
但这都不能代替他和Eduardo直接谈话。
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谈谈,比如什么时候让Gretchen继续他们婚前财产公证的事情、Eduardo什么时候准备回美国,养伤和后续复健在美国也更好一些,关于Eduardo移民前的避税嫌疑,他也已经在有计划地疏通关系了。
这些都是他们必须对谈的原因。
不,好吧,Mark承认,这些都不重要,这些都可以被搁置。
Mark就只是想跟Eduardo说说话而已,什么都好,哪怕只是“新加坡今天的天气不错”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题。
Mark不算是个有谈话欲或倾诉欲的人,他很多时候并不在乎是否被他人认同或理解,因此Mark也不太喜欢没有目的的闲谈。
而想跟Eduardo说话与交流,只是因为Mark爱他。
仅此而已。
然而Mark所有打出去的电话都是Glenn接起的,而Glenn一次次地拒绝了他的要求。
所以等规则雏形出来后,只剩下细化工作不需要Mark再步步跟进,他当晚便动身直飞新加坡。
Felix当然还是跟着他。
这次Mark用的私人飞机。上次从新加坡回来后,Felix就帮他办好了私人飞机出入境新加坡的手续,方便他一年内随时进出。
Mark上了飞机之后一直黑着一张脸。他最近也是瘦得厉害,脸上的棱角又像是刀削的一样了。
Eduardo转院的事情他是知道的,那之后他一直没有联系上Eduardo。问Glenn怎么回事,Glenn也三缄其口,显然是得到Eduardo的授意。
Mark刚开始很担心,但在了解跟进Eduardo的情况后,知道他动过两场矫正的小手术,知道他已经可以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庭院散步了,Mark又开始觉得很生气。
他不知道Eduardo在搞什么,为什么回避他;恼火的时候,Mark会想起Eduardo暂停婚前财产公证的事情,甚至觉得他是想要跟自己分手。
这个想法让Mark充满怒火,他什么都没做错,Eduardo不能这样对他。
但冷静下来,Mark又按压下恼火,觉得以他对Eduardo的了解,Eduardo并不会这样,于是转而他又开始担心Eduardo的情况。
于是他始终徘徊在担忧和恼怒之间,心情一直没有好转过。
这次来新加坡,他压根没和Eduardo提过,Glenn、Alex乃至Paula都不知道。
抵达新加坡已经是次日下午了。
出机场后Mark打了辆车就到圣路易斯医院了。
不过到了这医院Mark才知道进入需要先通过申请,显然Saverin家并没有在转院登记来访家属的名单时列入Mark的名字。
Mark因此没法进入,硅谷大佬的身份这个时候一点作用也没有。他只好给Alex打了个电话,正好Alex在医院就出来做登记把他接进来了。
Alex对他忽然来新加坡感到有点吃惊。
但Mark在Alex身上首先敏锐地注意到的,是这位绅士不同寻常的疲惫。
Saverin家的人总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,待人接物做到无可指摘。这点在当初Eduardo和他进行漫长的诉讼时,Mark已经深有体会了。
那时Eduardo不但要一边继续哈佛的学业,甚至还要把所有的成绩都保持在极优秀的范围内。而在这种疲于奔命的情况下,他每次出现在质证室时,依然是精致到了领口翻折的弧度好像都经过计算。
直到最后他提出和解。
Mark那时候还年少轻狂,以为是自己赢了,后来才想到,Wardo可能是累了。
而现在Alex给他的感觉,就像当初的Eduardo。
那种隐藏在精心修饰过的外表下透出的筋疲力尽。
这让Mark裤疑虑和担忧。据他所知,Wardo的伤势痊愈情况不错,Alex不应该是这种精神状态。
Alex无意与Mark多谈,他领着Mark进医院,随口道:“LGBT和实名制的事情都处理好了?没想到你今天来,我以为你抽不出身。”
Mark点点头,“差不多了。”
“你来之前跟Dudu说过了吗?”Alex问他。
“没有。”Mark的手插在帽衫的口袋里,尖锐地反问,“他给过我说的机会了吗?”
“他只是心情不算太好。”Alex不可能听不懂Mark语气里的恼火,但也没有说什么,只是淡淡回了一句。
Saverin家的人都很高挑,Alex比Eduardo还要高一些,他瞥Mark一眼,总有点避重就轻的感觉。
十月的新加坡还很闷热,而且因为进入雨季,空气更加潮湿,Mark不太适应也不喜欢这样的气候,他感到胸膛像被堵住一样,呼吸发闷,烦躁焦虑。
今天可能刚下了一场雨,医院的草坪还是湿润的,天有点阴沉,厚重的云层密布,看上去像是随时要下第二场雨了。
“他在哪?”Mark没来过圣路易斯,对医院的布局并不熟悉,但是Alex没把他往大楼里带。
“刚刚带他出来透透气,被你一个电话叫过来了。”Alex说,“他在另一边。我还没告诉他你来了。”
Mark顺着Alex示意的方向看过去,便看到了Eduardo。
他坐在轮椅上,Glenn坐在他旁边的木质长椅一端,正侧头和他说着什么。
Mark曾以为自己会生气,会忍不住质问Eduardo这段时间以来的冷待,毕竟自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——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。
可是当他看到Eduardo的这一刻,什么都静止了。那些带着湿气的风,Alex的声音、空气、时间,甚至心里郁积的恼火,在这一眼里全部烟消云散。
剩下的只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。
他没事,他好好的在这里。
Mark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。
最先发现Mark的是Glenn。他正好在谈话的间隙笑着抬头,就看到从后方走来的Mark,一下愣了。
“Glenn?”正在听Glenn聊天的Eduardo疑惑地叫了
Mark轻轻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要作声。
Glenn很懂眼色,立刻回过神来对Eduardo表示自己要走开一会儿,Eduardo有些不解。
Glenn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就离开了长椅,把空间留给Mark。
接下来,Mark看到Eduardo一个人坐在那里,很安静的姿态。
他并没有比Mark离开新加坡前胖多少,考虑到他可以进食固体食物也不过两周时间,这种体态还是说得过去的——但是这依然让Mark感到心上尖锥一般难过。
他走过去,从身后抱住Eduardo,“Wardo。”
那一瞬间Eduardo是被吓到了。
但是他没法从轮椅上站起来,所以他也没办法躲开从后方抱住他的人。因此Eduardo在那一刻身体完全僵直了。
幸好Mark很快开口叫了他的名字,即使看不到后方的人是谁,这声音还是立刻就让他放松下来。
“Mark?”Eduardo回过头。
Mark俯身在他头顶蓬松柔软的头发上亲了一下,“我来了。”
“你吓到我了。”Eduardo松了口气。
“Sorry。”Mark很爽快地道了歉,他看着Eduardo那双棕色的眼睛,然后绕到Eduardo前面,半蹲下来,问他:“我以为我会给你一个惊喜?”
Eduardo愣了愣才笑起来,“这确实是个惊喜,Mark。”
尽管他这么回答了,但Mark却皱着眉好一会儿没有作声。
他的感觉通常都很敏锐,但有时候他也痛恨这个。
哈佛的时候,这种敏锐的直觉会让Mark知道谁在嘲笑他,谁看不起他——比如那些橄榄球员或划艇队员。
同样的,他也知道Eduardo现在比并不是真的在高兴,至少没有像他所表现出的这么高兴。
那就像是前年他在杭州重遇Eduardo的时候。
Mark在Eduardo回头的那一刻,就已经明白Eduardo并不是那么想再见到自己。他在微笑,彬彬有礼,可是Mark分得清他礼节性的笑容和真心实意的笑容。
他比谁都清楚Eduardo真心欢喜时是什么模样,哪怕他们已经将近七年没有见过面。
如果卸掉所有的伪装,Mark很确定那一刻的Wardo跟现在的Wardo是一样的。
但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,让Mark感觉更糟糕的是,他发现Eduardo并没有戴着订婚的戒指,可是发生了什么、Eduardo在想什么,他却一无所知。
意识到的这一点像一根针,尖细到锐利,轻而易举地刺穿了Mark控制情绪的最后那层屏障。
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联系不上而累积的担心、憋屈和恼怒,瞬间就像决堤的洪水,吵架的欲望就像张开嘴露出尖利獠牙的猛兽。
Eduardo在Mark尖锐的注视中低下头,避开了他质问的目光,但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泄露了他的不安。
Mark张了张嘴,最后一刻还是落下铁闸,把心底那头咆哮的猛兽困了回去,多日来的不满、恼火和担忧变成一个轻柔的吻,落在Eduardo的额头上。
天色越来越阴沉,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闷雷。
Mark握了握Eduardo的手,察觉他的手有些冰凉。Mark抬起头,看到Alex坐在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,一直关注着自己弟弟。
有几滴雨水飘下,粘在Mark的手背上,他站起来,“回去吧,要下雨了。”
Mark不太熟悉医院的路,Eduardo低声告诉他该走哪边,电梯该按几楼,自己在几零几的独立病房。
他们刚回到病房,新加坡就下起了倾盆大雨。
Glenn赶紧小跑到床边关上阳台的玻璃门,阻挡撇进来的雨水。玻璃门合上后,哗啦啦的雨声也小了不少。
“要是你们晚了一步,可就糟了。Eddie这种时候可不能淋雨。”他松了一口气,擦干手走过来,想要把Eduardo从轮椅抱回床上。
“我来。”Mark阻止了他。
“不,还是Glenn吧?”Eduardo不太确定地说,“you can’t……”
Glenn有点左右为难,站在那里很是尴尬。
“为什么?”Mark很坚持,“我可以。”
“好吧。”Eduardo说。
“该怎么做?”Mark抬头问旁边的Glenn。
Glenn赶紧上前,仔细告诉Mark应该怎么抱Eduardo,才能避开他骨折的地方和刚做完小型手术的地方。
Mark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显然非常紧张,他抿紧嘴听取了Glenn的护理指导,又提了几个问题确认了一下,这才小心翼翼地把Eduardo从轮椅上抱起来。
“你不需要做这些的,Mark。”Eduardo低声说。
他跟Mark无论在友情还是爱情的关系上,都不是这种相处模式的,他不习惯被Mark这样照顾,因此显得格外拘谨。
“但我想这么做。”Mark说。
他把Eduardo放到床上,听见Eduardo说,“谢谢。”
“你不需要说这个。”Mark说,“而且你现在太轻了,抱起你并不费劲。”
Eduardo笑了笑,他倒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。
Glenn退出病房,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,“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。”
Mark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床边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在厚重的雨帘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景色。
Mark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仔细端详着Eduardo的脸。
“怎么忽然来了?”Eduardo笑着先说话了。
“你没接我电话,我不知道你怎么了,”Mark说,“当然要来看看你。”
“LGBT和实名制的事情怎样了?”Eduardo避开了他的话,转而问。
“我放松了实名制,”Mark说,“已经拟定好规则的雏形了,剩下的是一些细则的打磨,我可以不用跟进。”
Mark一针见血地说,“在我离开新加坡后,你没有关注过这件事,也没有关注我。”
“这很罕见,Wardo。”Mark看着他。
他不是非得像以前那样,要Eduardo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,但是他们复合后,因为异地见面机会不多的缘故,彼此都很用心地维持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,因此相对的会保持对对方的关注,这包括私生活和工作上的。
这次LGBT和实名制的事情对Mark和Facebook的意义不言而喻。
以Mark对他的理解,Eduardo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,特别是上周美国互联网界炒到全美人尽皆知的新闻,Eduardo对此毫不知情实在令Mark难以理解。
“抱歉,我……”Eduardo说。
“不,”Mark打断他,“我不是在谴责你,也不需要你道歉,这不是对或错的问题。”
他握住Eduardo的手,直言不讳,“你到底怎么了,我需要知道的是这个。你不接我的电话,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担心你,Wardo。”
“Alex应该给过你我的身体数据,一切都很好,不是吗?我没事,Mark,真的。”Eduardo说,“给我一点时间,我只是需要安静一下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Mark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生气或者尖刻,同时尽量使声音和说出来的话不显得像质问。
“你停了Gretchen的婚前公证工作,没有告诉我;不接我电话,不愿意跟我说你的情况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“我没事,Mark。”Eduardo还是很单薄地回答。
“这不是没事的样子。”Mark很耐心地想要跟他说道理。
“并不是你说没事就真的没事,我了解你,Wardo,你真的没事,是不会这么做的。”
“不,Mark。”Eduardo把自己的手从Mark的紧握中抽出,开始明确地拒绝他,“我不想讨论这个,我想安静一下。能让我自己呆着吗?”
“你可以跟Glenn说话,却不愿意和我谈话?”Mark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,即使他现在有很好的自制力,也没法理性地面对Eduardo的拒绝。
他可以体谅Eduardo,但他得知道发生着什么。
“为什么要扯上Glenn?”Eduardo愕然地道,“你这种比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。Mark,我很抱歉这段时间没有接你的电话,也没有关注你和你的Facebook,我只是心情很差,leave me alone,plz,Mark,plz。”
“Again,我不需要任何道歉。”Mark说,“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?”
“我停了Gretchen的工作,是因为我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还要进行财产公证的事情。”Eduardo说。
“但你没有跟我提过。”Mark说,“而且你如果没有精力兼顾的话,Gretchen可以先处理我这边的,这个理由不成立。”
“因为我跟你说了,你肯定不会同意的。”Eduardo开始紧张起来,“就像现在这样。”
“因为这根本不需要完全停止。”Mark说,“车祸后你把我越推越远,Wardo。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,但我没想改变我和你即将缔结婚姻关系的事实。”
“你在逼我,Mark。”Eduardo看着他,“我现在不想讨论婚姻,好吗?求你了,Mark,就先不要讨论这个问题,好吗?”
一段漫长的窒息般的沉默过后,Mark开口,他有点难以置信地并且艰难地问,“我逼你?什么意思?Wardo,你想要分手?”
“我没有想要分手,Mark。”Eduardo说。
但是这完全不足以说服Mark,“我没有想分手”这种话就像他说“我没事”一样假惺惺。
Eduardo就是出了什么问题,他就是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单方面的某些不太好的想法,并且没有经过和Mark的讨论。
“如果你没有,”Mark问他,“那戒指呢?我给你的戒指呢?在我离开新加坡前,你还是戴着它的。”
“不要在这种时候讨论这些好吗,Mark。”Eduardo说,“我不喜欢被逼迫的感觉,给我一点空间好吗,Mark,不要任何事情都想按照你的意思把控住。”
Eduardo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了“逼迫”这个词,终于刺伤了Mark。
Eduardo出事随之以来发生的一切带给Mark的不安爆发。
“收回你的话,Wardo。”Mark的声音很干涩,他罕见地放慢了语速,把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楚。
这次见面还不到两小时,就让Mark产生了一种失控的、濒临崩溃的感觉。
Eduardo先服了软,他看着Mark,低声说,“抱歉。”
但道歉没有起到作用,他接下来的话完全伤害了Mark。
“我不联系你,是因为我现在不想去思考婚姻的事情。我真的不是想分手,只是看到你会让我忍不住想到未来,我很害怕,Mark,”
“你把我和我们的关系等同于婚姻?”Mark不敢置信地看着他,“而你在害怕这样的未来?”
“不,Mark。”Eduardo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下去,他恳求Mark,“我的状态不适合谈论这个,我知道见面会不可避免谈到这个,所以才想避免这些。你可以给我一点信任,Mark,让我恢复身体或是调整一下状态。”
他的情况看上去糟透了,在这样的谈话过后,Eduardo脸色苍白,唇也几乎没有血色,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。
显然他们刚刚讨论的甚至引起了他生理上的不适。
这个认知令Mark再次感到痛苦和受伤,那种久违的攻击性防御本能再次失控。
“你觉得我不信任你,但是你信任我了吗?”Mark问他,“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,就是因为你根本不信任我,才会采取回避的态度。现在却单方面要求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信任你不会放弃这段关系,这公平吗?”
“我为什么不信任你?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给过我选择的空间,Mark!”Eduardo终于受不了了,他看着Mark。
他问Mark:
“0.03%的时候你给过我选择了吗?”
“求婚的时候你给过我选择了吗?”
这两句话就像一柄利剑,毫无征兆地,就这么被Eduardo说出来,重重捅进Mark的心脏。
他顿时痛得几乎窒息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哪怕是现在,0.03%依然是一个没法讨论的禁区,是他们关系中的一根刺,Mark知道终其一生,他们很可能都不能拔走它。
他的商业决策没有错,可是他用错了方法,他用欺骗伤害了Eduardo,利用了Eduardo对自己的信任,把Eduardo永远固定在商业失败案例的一页上,使他们在质证桌上针锋相对、彼此攻击,也造成了他们长达七年的分别。
而直到现在,他和Eduardo也没有完全解决分别七年带来的距离、事业的羁绊问题。
但是他没想到Eduardo会把0.03%和求婚放在等同的位置上。
他一直这么努力地,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,小心翼翼地,想要抚平对Eduardo的伤害,想要填补0.03%的黑洞。
但Mark到今天才知道,Eduardo原来从没有真正原谅过他。
“选择的基础是信任,”Eduardo说,“可是你真的信任我吗?你信任的就只有你自己!你觉得我会危害Facebook,于是你稀释我的股份。”
“你不信任我们的关系,也不信任我,你觉得我们会随时分手,于是在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,你要求婚。”
“0.03%的事情我骗了你,我承认!”Mark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他愤怒地说,“但求婚是你答应了的!”
“你跟我去追逐飓风,”Eduardo立刻说,“你在追逐飓风的时候给我戒指,你知道那样有多危险吗?!我怎么可能不接受!我根本没法想象你出事!”
“你不信任我,你不愿意一步步踏实地来,什么事情都想要走捷径、想要一步到位,Mark,我一直配合你的步伐,我很累,Mark……”
“所以这就是你答应我求婚的原因。”Mark站起来。
“我没想过你是这么想我和我们这段关系的。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Eduardo:“我应该感谢你忍耐我,忍耐了这么久吗?”
Mark现在无法忍受和Eduardo共同在一个空间中。
挫败的感觉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淹没,他觉得自己好像溺水了,新加坡的暴雨似乎灌进病房,并且要完全淹没这个百坪的空间。
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,然后重重地关上了独立病房的门。
Mark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,要去哪里。
Felix给他定了医院旁边的酒店,房号也早就发到他的手机上,但他不想回去。
Mark完全失去了方向,迷茫并且束手无策。可笑的是,在知道了Eduardo的真心话后,他依然不想放弃这段关系。
他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,该怎么走下去了。
Mark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,雨下得很大,风夹着豆大的雨水往建筑物里砸,很快就把站在阳台前的Mark淋得湿透。
“吵架了?”
Mark在雨声中听到Alex的声音。
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,这才回过头。
Alex靠在墙边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和你无关。”Mark说。哪怕是Eduardo的哥哥,他也不想让Alex知道他和Eduardo之间的问题。
“我以为你来了,Dudu情况会好点。”Alex走到他身边。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,但是抽出一根烟后,又想起医院禁烟,于是把那根烟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来回把玩,“但看来没有。”
这是他焦躁的表现,Mark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并且,他注意到Alex的烟很廉价,是新加坡便利店随手可以买到的。联系到Alex的憔悴和疲惫,显然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余力去注意到这些细节,对于减压的东西都是随意将就了。
“你在哈佛时修的心理学?”Alex问。
“是。”Mark说。
“那你应该知道PTSD吧。”Alex说。
“PTSD?”Mark愕然,“Wardo?”
“对。”Alex捋了捋自己的头发,烦躁地说,“你见过Benson Mok吧。”
“调查Wardo事故的警官。”Mark记忆犹新。
他给Mark看过Eduardo出事时的监控视频。那个可怕的瞬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Mark的梦魇。
“Benson Mok来找过Dudu,告诉他事故调查的结果。肇事的Koon Chung就是个纯粹的赌徒,Dudu和他没有任何关系。Dudu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,这完全是一起报复性的自杀式肇事。Benson Mok把这些都告诉了Dudu。他的造访就像是某个关键点、一个开关,触发了他的PTSD,我们谁都没想到这点。”Alex说。
“你们竟然让Benson Mok去见Eduardo?”Mark恼怒地看着Alex。
他修过心理学,母亲Karen也是心理治疗师,Mark不可能不明白Benson对现在的Eduardo来说相当于某种强烈的负面刺激。
“在他这种时候!你们就应该隔绝这些!”Mark恨极,“这完全是你们的看护失误!如果把他放在我身边,我绝对不会让那个该死的Benson Mok出现在Wardo面前!”
“要不是你引来了那个叫P·J Corey的狗仔,一直在跟拍Dudu让我揪出来,我那会儿也不会离开他身边,让Benson进入病房。”Alex冷笑,“你难道真以为我会让这些人来打扰我弟弟养伤吗?”
“Fuck!”Mark骂了一句。
Corey跟拍他和Eduardo这事他太理亏了。
“最近大半个月来,他一直深受PTSD困扰。非自愿的侵入性的痛苦记忆反复折磨着他,让他情绪低落。”Alex说。
Mark的手渐渐握紧成拳,指甲陷入手心。
“他可以跟我说这个。”Mark说,“我可以陪伴他。”
“他自尊心有多高,你难道不知道吗?”Alex反问。
“Koon Chung的自杀性交通肇事的事实,让他几乎完全丧失了对世界和自己生活的信任和安全感。他想信任你,但是他现在根本做不到。而你又很需要被信任,所以他不敢跟你说这个,只好索性不联系你。”
“我知道,不用你解释。”Mark颓唐地说,“PTSD会让人觉得生活和世界对他来说不再安全。而且我曾经骗过他的事实,在这次车祸的PTSD中被重新提出,并且无限放大,更增加了他的不安全感。”
“你应该也知道他来新加坡后,因为当年的事情,曾经接受过一年的心理治疗吧?”Alex问。
从Mark的表情看,这个问题肯定是刺痛了Mark。但是Alex太累了,已经没有力气对曾经伤害自己弟弟的人产生任何一丝报复的快意。
“我知道。”Mark说。
“他本来已经释然了。”Alex说,“但是这次的车祸,和你曾经做过的一切,形成了某种该死的交集。PTSD重新触发了往事对他造成的伤害,而往事又加深了PTSD的程度。所以很糟糕,他现在整个人都非常糟糕。”
Mark一言不发,他的手心因为指甲已经痛得麻木了。
他应该想到的,Eduardo一次次对他说需要空间,不想谈论他们的关系,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。
但是他没有。
他被气晕头了,坚持要一个说法,最后把Eduardo潜意识里的想法和恐惧,变成了那番伤人的话。
“他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,在意识到PTSD让他想起你们当年的事情后,Dudu一直很害怕PTSD会扭曲他对你的印象。所以他不敢看关于你的任何事情。”Alex解释。
“只这一点,希望你可以理解他的疏离和隐瞒。”
他说,“Dudu很认真地想要抵抗PTSD,想要完整地出现在你面前,但是现在而言,收效甚微。”
Mark完全说不出话,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,眼睛烫得发痛。
“他刚出事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了,”Alex说,“他可能会面临很糟糕的情况,身体的或者情绪上的——你知道的,遭遇重大事故很可能会改变一个人。现在很幸运,他身体的恢复算是不错。但还有很多问题会很难。如果你不想继续这段关系,Saverin家的人不会责怪你,甚至不会说一个字。”
“那你们也太不了解我了。”Mark说,“也太小看他和我了。”
Mark问医护人员要了条毛巾擦了擦自己湿透的卷发。
让Felix给他送来一套干净的衣服,把自己收拾了一下,不显得那么狼狈了,才再次站到Eduardo的病房门前。
他从门上的小窗口看到Eduardo独自靠坐在床上,用左手捂着自己的眼睛。
Mark不确定他是否在哭。
他最后还是没有扭开门把,颓然地坐在房门旁长廊的椅子上。
Mark坐了很久,也想了很多,或是什么都没想。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理智完全不起作用。
他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记得自己想了什么。
因为那么多的往事,那么长远的未来,模糊了又清晰,清晰了又模糊,最后都消失在此时此刻医院静谧的空间,成文秒针分针机械性的转动。
等他回过神来后,已经晚上十一点了。
他坐得身体麻木,站起来回到门边,看到Eduardo已经入睡了。
Eduardo从几乎已经习惯了的可怕噩梦中惊醒的时候,Mark坐在他的床边歪着头闭眼睡觉。
他惊醒的喘息让Mark睁开了眼睛。
Eduardo静静地看了他片刻,哑着声音说,“我以为你走了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Mark说。他抽出床边的纸巾,给Eduardo擦了擦汗,他摸了摸Eduardo的手,那很冷。
“做噩梦了?”
“嗯。”Eduardo平静地说,“梦到车祸。”
他看着Mark,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像某种失去了生机的深渊。
Mark的喉结动了动。
“我可以抱抱你吗?”他问,“会碰到你断掉的肋骨吗?”
“那个已经没问题了。”Eduardo说。
于是Mark坐到床上,小心地把Eduardo搂到自己怀里,然后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他的发顶。
Mark的体温让Eduardo感觉舒服和放松,车祸的噩梦里,那些猛烈的撞击和血腥,还有在ICU里仅靠管子维系生命一个月的可怕记忆,都渐渐模糊了。
“我们分手了吗?”Eduardo问。
“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之后,我把我们的关系搞砸了,是吗?”
“没有。”Mark平静地回答,“我不想跟你分手,你想吗?”
“我不知道,”Eduardo摇摇头,“我太糟糕了,你今天也看到了,我控制不住伤害你,我不知道除了分手外,还能怎么办。”
“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。”Mark问,“如果你想分手,我接受;如果你不想分手,我就一直在这里。这次你来决定就好。”
“你可以慢慢想,甚至不回答我也行。”Mark补充。
对这个问题,Eduardo甚至都要想很久,而Mark没有催促他,只是安静地抱着他。
他们谁都没有说话,只有哗啦啦的雨声。
最后,Eduardo回答:“我不想,Mark,我爱你。”
“我也爱你。”Mark说,“那我们就不分手。”
Eduardo靠在他的胸膛前,渐渐放松下来,过了一会儿才说,“抱歉,Mark,我对我今天傍晚说的话道歉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,但我不是真的那样想的……”
他的声音格外软和沙哑,也格外脆弱。
“Alex跟我说了。”Mark说。
“我其实不再介意那份0.03%的合同了,当年我也有错。”Eduardo低声说,“可是我还是很害怕,Mark,我很害怕。我不应该害怕的,这对你不公平,但是我克制不了自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Mark温柔地抚摸他,“我都明白。”
大概是温柔的碰触起了作用,Eduardo真正开始袒露他的恐惧,而不是尝试回避或压抑。
“Mark,你一直走得太快了,”他说,“而我现在感觉被什么困住了,就像当年。我很害怕,害怕被你落下。我想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,重新健康地、完整地出现在你面前,我不想再次被你落下了。”
他在话语里一遍遍地重复了“害怕”这个词。
Mark觉得喉咙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,他听了那一个接着一个的“害怕”,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。
他爱的人在害怕他,非常非常的害怕。
这个事实本身就非常恐怖。
这是Mark无论说多少“我爱你”,都没法平复的恐惧。过去的账单需要付出代价,他的“害怕”就是Mark必须承认的代价。
Eduardo缺什么,现在的Mark都可以给他。可唯独他的害怕,Mark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他觉得自己的爱变成了伤害Eduardo的匕首,而他并不想伤害他。
他只是爱他。
却因此让Eduardo感到害怕。
Eduardo的声音很安静,可是Mark抱着他,感到他的身体在绷紧颤抖。
他低下头,在雨夜里看到Eduardo的眼泪。
那些眼泪一颗接着一颗从他紧闭的眼角中滑下,没入鬓边,沾湿了他的头发。
Eduardo哭得很安静,可是他的眼泪对Mark而言,却像消音的暴风雨。
他紧紧咬着唇,用尽一切力气不去发出一点点声音,他压抑地、疼痛地、又不敢大声地哭,好像害怕Mark听见。
他想要一个人默默地消化所有的不安和痛苦。
自己喜欢的人有多么坚强,Mark比谁都清楚。
可Eduardo现在哭了。
Mark难以想象当自己在美国的这段时间,Eduardo承受了多少PTSD的折磨。
他知道自己情绪濒临崩溃,所以不敢联系Mark,想要像当年一样,一个人默默地挺过来,重新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Mark面前。
他不敢依靠Mark,他害怕因为车祸和PTSD,让他在这段关系里再次被落下。
尽管Alex说,这是PTSD给他的错觉,Eduardo自己也是这么坚持的,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信任Mark。
可是Mark很清楚,那不是错觉。
当年的伤害和欺骗彻底瓦解了他们之间的信任,这不是一次两次的见面,或者三句四句的“我爱你”可以重建的。
Mark急于求婚,也正是因为很清楚Eduardo潜意识里依然无法信任自己,他们的关系很脆弱,所以他才想要先一步牢牢地握紧Eduardo。
他以为他们可以先结婚,再慢慢地重建信任。
但是谁都没想到,车祸发生了。
Mark低头亲吻Eduardo的眼角,吻走他的眼泪。
那颗眼泪苦得他舌头发麻。
Mark没有叫他“别哭”,他在哭,Mark就让他哭。
他清楚Eduardo需要发泄,PTSD从来不可能通过回避策略就能消解。
于是Mark只是一遍遍地、默默地亲吻他,想要通过眼泪的苦分担他的痛苦——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。
慢慢地,Eduardo松开咬紧的唇,细微的哽咽终于变成哭声。
“你要是需要我,我就哪里都不去。我既不后退,也不往前走,我停下脚步,就在这里。我可以等,等到你觉得信任或是感觉安全的时候。”
在他的哭声中,Mark轻声痛苦承诺。
“你要是觉得还不是时候,我们就暂停对婚姻的准备,我们也不再谈那个了好不好?”
“甚至你要是不想结婚,我们也可以不结婚。”
下这个决定,对于像Mark这样充满控制欲的人而言是非常艰难的,但是他心甘情愿了。
“Wardo,我什么都不要,也什么都不需要了,我只是想在这里,想陪陪你,就只是这样而已。”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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